时候他总是带着愤怒的责难的神情回答道:
“我痛苦得受不了呀!”
病人越来越痛苦了特别是因为生了已经无法医治好的褥疮他对周围的人们渐渐地更加容易生气了动不动就责骂他们特别是为了他们没有替他从莫斯科请医生来。基蒂千方百计去护理他安慰他;但是一切都是徒劳列文看出她自己在身体上精神上都已疲惫不堪只是她不承认罢了。那天晚上他唤弟弟前来向生命告别时在大家心中引起的死的感觉被破坏了。大家都知道他一定马上就要死了都知道他已经半死不活了。大家只盼望他早一点死可是大家都隐瞒着这种念头尽给他吃药竭力去找医生和药方欺骗着他和他们自己并且互相欺骗着。这一切都是虚伪:讨厌的、侮辱人的、亵渎神明的虚伪。由于他的性格又因为他比别人更爱这个垂死的人列文特别痛苦地感到了这种虚伪。
列文早有意思要使他的两位哥哥和解就是在临死之前使他们和解也好他写了封信给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接到他的回信的时候他把这信念给病人听。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信上说他不能够亲自来并且用动人的语句请求他弟弟原谅。
病人没有说一句话。
“我怎么回他的信呢?”列文说。“我希望你不生他的气吧?”
“不一点也不!”尼古拉回答因为这句问话而恼怒了。
“写信给他叫他替我请一个医生来。”
接着又在苦痛中挨过了三天;病人还是处在同样的状态中。现在谁看见他都希望他死不论是侍者也好旅馆主人也好旅客也好医生也好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也好列文也好基蒂也好。唯有病人自己没有表露出这种愿望相反的因为没有替他请医生而非常生气尽谈着服药尽谈着生的问题。仅仅偶尔在鸦片使他暂时忘却了那种无止境的痛苦的时候他时常半睡不醒地吐露出在他心中比在任何人心中都更强烈的真情“啊但愿完结了就好了!”或是:“到什么时候才完结啊!”他的逐渐增加的痛苦起了作用使他准备死。他怎么样也是痛苦没有一刻不痛若;他的四肢、他的身体没有一处不疼痛不使他痛苦。就连身体内部的回忆、印象、思想现在都在他心中引起了如同那身体本身一样的憎恶。看到别人听到他们的言语他自己的回忆一切对于他都是痛苦的。他周围的人们感觉到这一点不知不觉地就不让自己在他面前自由行动、谈话、或者表示他们的愿望。他的整个生命都沉没在痛苦的感觉和要摆脱这种痛苦的愿望里面了。
在他心中很明显地起了这样的变化使他把死看做他的愿望的满足看做一种幸福。以前由痛苦或匮乏如同饥饿、疲劳、口渴等等所引起的每个**都被某种给予快感的**上的机能所满足了;可是现在这些匮乏和痛苦却没有得到解脱而想要解脱的企图反而引起了新的痛苦。因此一切愿望都沉没在一个愿望里面:就是解脱一切痛苦和痛苦的根源——**。但是他找不出适当的言语来表达这种要求解脱的愿望因此他没有说而只是出于习惯想要满足现在已无法满足的愿望。“给我翻个身”他说随即他又要求再翻过来像原来一样。“给我点肉汤喝喝。把汤拿去。说点什么话吧:你们为什么一声不响?”但是他们刚开口说话他就闭上眼睛显出疲惫、冷淡和憎恶的神情。
在他们到城里来的第十天基蒂病了。她头痛恶心一早晨都不能起床。
医生说她身体不适是由于疲劳和激动引起的劝她静养。
但是午饭后基蒂起来了照常带了针线到病人房间去。她进来的时候他严厉地望着她听说她病了的时候他就轻蔑地冷笑了一声。那天他不断地擤鼻涕悲痛地呻吟着。
“您觉得怎样?”她问他。
“更坏了”他好容易才说出来。“痛呀!”
“什么地方痛?”
“到处。”
“今天就会完结了你看吧”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这话虽是低声说的但是病人像列文所看出的他的听觉是非常敏锐的一定听到她的话了。列文叫她不要作声朝病人那面望了一望。尼古拉果真听到了;但是这话并没有在他身上产生影响。他的眼睛仍然带着紧张的、责备的神色。
“你为什么这样想?”列文问她当她跟着他走到走廊的时候。
“他开始在抓自己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
“抓自己?怎么抓法?”
“像这样子”她说撕扯她的毛料衣服的褶襞。列文确实注意到那一整天病人尽在抓自己好像要扯掉什么东西似的。